梁振英‧今天香港社會的階層流動性‧是願望不是現實


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幾歲的小女兒,從中國北方移民到香港,言語不通,住的是板間房,工作是酒樓的清潔工,工傷後不能上班,隨之失去工作。

為了2母女的生計,這位堅強的單親媽媽白天在家包水餃,晚上推著木頭車,在灣仔碼頭帶著小女兒當熟食小販,邊煮邊賣。2母女待客誠懇,為人善良,水餃皮薄餡靚味道好。勤工省吃儉用,蠅頭小利積累下來,從街頭小販成為小商店的老闆,再發展成為大企業家。這位山東婦女是臧健和,人稱臧姑娘,今天,大家在香港和大陸的超市,買到以“灣仔碼頭”為標誌的急凍水餃,就是她的企業化產品,據知,臧姑娘的產品今天還在大陸市場佔了最大份額。

這是香港的成功故事,是香港人隨著全社會向上爬升,階層流動性高的典型例子,是不少香港人的奮鬥榜樣,也是希望的寄託。希望是奮鬥的原動力。

臧姑娘在灣仔碼頭帶著工傷推著木頭車賣水餃,是1978年,31年前。

31年來滄海桑田,今天香港的社會階層流動性有沒有變化,我們要實事求是的檢討。過去的高流動性是在特定的社會條件和歷史條件造就的,歷史沒有重複的必然,看今天和將來的流動性,要分析考究,不能光憑過去的經驗。

工作收入的提昇
最能體現階層向上流動

是甚麼體現階層流動性?我們不妨探討一下。

首先,我認為受過高等教育的基層子弟增多,只是為基層的向上流動提供其中一個條件,不能作為階層流動的成效,道理很簡單,也符合今天香港的實際情況:有了高學歷不等於有好的就業和升遷機會。如果公屋住戶的子弟,唸完大學,自己仍要申請公屋,我們社會的階層流動性就很有問題。

我認為收入的提昇,能比較實際的體現階層的向上流動。大部份人的收入,以工作收入為主,因此工作收入的變化是關鍵。

1996至2006年,香港的人均GDP增長34%,但中間收入階層的工作收入不變,最低30%的人的工作收入更是下跌,中低工薪階層的資產不多,因此投資收入也極小,這些數據清楚說明經濟發展的向下滴漏效應沒有出現,並沒有拉動中低收入的工薪階層向上轉移。

社會上今天5、60歲的一群人,主導了香港的政經命脈,也主導了香港在傳統言論平台上的輿論和思潮。在這些主流當中,不少人認為香港的貧窮問題不成問題,因為香港的向上流動性強:“我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也有人掩耳盜鈴,私下說:“這個問題碰不得。”

我認為這一群人代表的,僅是一代人的經歷,這一代人有向上流動的機會和向上流動的成果,並不等於今天香港的基層也有同樣機會。

今天社會上出身寒微的知名和成功的政商學界人士,生於4、50年代,從開始工作的70年代直至香港回歸的30年,香港走過的極不尋常的道路,為這一代人提供了極好的機遇。

這30年的難得機遇,由3部份組成,1是高速的經濟發展;2是97問題;3是香港政商學界的本地化。

30年前,香港經濟起飛,發展急速。在1977至1997年的20年,香港的實質(下同)GDP增長了261%(人均155%)。1998年後的10年,也增長了58%。高增長帶動工資增長,加上資產價格膨脹,整個經濟一片繁榮,機會處處,向上流動也自然相對容易。在行業發展方面,70年代末開放金融業,80年代初製造業大舉北上擴充,90年代初專業服務界在大陸推進,也為青年才俊提供罕有的爬升階梯。

移民潮是另一個因素。由1982年起至1997年的15年過渡期間,尤其是1989年後的幾年,香港出現大規模的向外移民潮,移民外國的,大多是香港各行各業的精英。年輕力壯,事業處於高度發展期,移民到加拿大、澳洲、紐西蘭的大不乏人。移民潮出現在香港經濟高速發展的年頭,為下面的幾層人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晉升和事業發展機會。

當年對香港前途有信心,留港發展的人;當年沒有信心,拿了居英權,或者有其他“保險”的人;以至既沒有信心,也沒有“保險”,留在香港“博一鋪”的人,在這15年乘了幾趟“白金直升機”,今天在香港的高薪厚祿資產升值,是在97問題上冒了高風險取得的高回報,這種向上的高速流動並不是慣常的流動,也不是香港的社會制度或公共政策有意識的產物。

1997年前的20年,香港同時出現了大規模的本地化。政府的高職厚津,由英國人和其他西方人轉到本地華人手上,這種變化十分明顯。在商界、專業界和教育界,本地化的情況也極為普遍。過去的銀行大班、專業事務所的高級合伙人,以至外資企業的總裁,全是外國人天下。今天在媒體經常和大家見面的本地專業和企業者精英,全部是本地化的第一代。本地化的受惠者,不僅是各界的頭面人物,整個華人梯隊扶搖直上的例子,比比皆是。本地化的受惠者,不僅取得過去遙不可及的高職,同時按同工同酬的原則,取得外國人的高薪和豐厚津貼。華人高管享有外國人的房屋津貼、旅遊津貼、甚至子女教育津貼的,是常規而不是例外。

有志氣者處處碰壁
志氣就變成怨氣

30年前,不少人儲了第一桶金,就會開始想自立門戶,不少還是夫妻檔,搞點小生意,開家工廠、貿易公司、賣時裝、化妝品,以至開花店,這是香港人從工薪階層晉身為小老闆、再成為企業家的旺盛爬升期。今天,各種各樣的經營成本上漲,尤其是為符合政府法規條例的成本不菲,從衛生條例、建築條例、消防條例等,要求都比從前高,而且自從有了肅貪倡廉和輿論監督的社會意識,政府人員依法辦事,嚴格執行。這些新要求都是好事,而且值得肯定,但我們也要認識到:今天創業的成本比前更大,門檻比前更高。還有,不少行業,例如快餐,基本上被大集團壟斷,從小老闆做起的空間愈來愈小。

教育程度雖然提昇,但收入增長追不上經濟增長,中層以至中上層的生活質素,尤其是在住屋方面,更沒有向上移動,這種情況甚為普遍。40年前,我父親作為退休警員,拿了一筆一萬元多一點的退休金,可以在西環買半套實用面積450呎的新建住宅。40年來,為了高薪養廉,警員的薪水作了大幅調升,警員的質素和教育水平,也大幅提高,但今天退休警員的退休金買不起半層“環頭環尾”的新樓,不少警員在退休前要申請入住出租公屋。

“獅子山下”的精神,我們要標榜,要提倡:香港人都要努力奮鬥,但這精神不應誇大,不能只講人的主觀意志,不講客觀條件,不能犯大陸30多年前的毛病。社會要因時制宜,創造條件,我們不能生活在回憶裡,流動性高低都並非必然,當社會上有志氣的人,包括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人,處處碰上玻璃頂玻璃壁,志氣就變成怨氣。遇著“上了岸”的人還在條件反射式的談“社會流動性高”,階層矛盾就更為尖銳。

香港的中下階層收入比大家想像中低,向上移動是對前景的唯一希望,是關乎一大群人的重要課題。我們要客觀的認識這個問題,正如我們要排除錯覺,客觀的認識貧窮問題和住屋問題一樣。解決問題的辦法多種多樣,不過,如果我們沒有正視問題的心,就沒有尋求解決辦法的起點,一切努力必將付諸流水。(明報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