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兩小時讀一萬年


(香港)爸,人從哪裡來?

“很久很久以前,這世界有了地球,地球有了生物,然後就有人了。”

像現在的我們?

“不,那時的人無我們咁叻。過了好多年,人類突然懂得耕種,發明了文字,我們從此可以知道人類發生過的事。”

那麼,有什麼事發生過……面對孩子沒完沒了的問題,父母大多頭昏腦脹,然後逐漸認為應付孩子本身就是一大問題。

張帝莊卻將之視為興趣。他最愛跟女兒說故事,數年前辭工,在家做自由撰稿人,都是為了可以多與女兒分享見聞。

今年他甚至花掉半年時間,寫了一本兒童書,書裡中國與西方偉人一同出場,宏願是在兩小時跟孩子說完人類歷史。

我看著張帝莊和他女兒,樣貌是個“餅印”,說話同樣伶俐:“這本書,三年級的小朋友也可以自己讀完。”

他方故事不採訪不知道苦

喜歡說故事,大概因為張帝莊眼界不淺,話題不絕。

見面之初,我問起他的身世,他從珠海書院新聞系畢業開始說起履歷,一說就是十分鐘,無間斷。他打過很多份工,但身份由始至終都是記者,20年間,張帝莊已做過八間公司,《新報》、《深星》、《癲狗》、《凸周》、《明報》、《蘋果》、《明周》,還有自己創辦的雜誌《X事件簿》,寫的題材也廣泛,港聞、人物、專題、社會、國際、書評、副刊,到過山頂豪宅做訪問,也去過充滿罪惡的約翰內斯堡貧民窟,“還有西藏、尼泊爾高山區、汶川……”

你眼中的天堂
他處身的煉獄

他的見識比人多,付出的同樣多。人們常幻想,做外國題目的記者,飛來飛去環遊世界很寫意。張帝莊皺著眉,說那些頻頻出差的日子是非人生活,“那些是艱苦團!”例如,他也曾去水清沙幼的馬爾代夫,做的題目卻是青少年嚴重吸毒的問題,據他當時的報導,馬爾代夫有十分之一人口是隱君子。他走訪戒毒中心,找尋政府官員,梳理出這個度假天堂成為吸毒天堂的原因——發展太快,物價飛漲,家庭變質,整個社會都失範。

“南非約翰內斯堡,曾經繁華而高樓林立的地方,已變得好像拍電影地球末日喪屍出現的鬧市廢墟,幾十層樓高的酒店,玻璃幕牆窗子破了沒人修葺;地上原來的名店變成爛爛的雜貨攤,小販的手寫牌代替了歐洲名牌。後來到了貧民窟,雖然我們前後共有四架警車開路,但帶路的移民上海人還是害怕,說其實警察也信不過。當地謀殺率和強姦率世界第一,華人的店鑲上兩道鐵欄像監倉,但裡面賣的不是珠寶,只是泡麵雜貨;保險箱埋在牆內,店裡當眼處用幾種非洲文寫明:‘店員沒有鎖匙,打死他們也沒用。’”

失那樣,得這樣

出差的日子艱苦,除要面對人們的悲傷與黑暗,還因為人生路不熟、採訪折騰頻撲,而且時間往往太趕逼。“經常發生的情況是,接到柯打,兩日就要飛。到比較先進的地方還好,去南非那次,連防疫針也來不及打,就要出發。動輒離港一兩個星期,回來以後,別以為可以回家聚天倫,我們還要趕寫長稿,字數以萬計。”他說,有一段時期,覺得欠了女兒和家人。“在我出差到汶川看災後情況時,女兒原來天天為我祈禱。”於是,他辭掉正職,轉做自由撰稿人。不過看來他還是個不太自由的撰稿人,“起初有雜誌邀稿,還是不敢推掉,怕人家不再找你寫。終於接接埋埋一大堆,依然是稿債纏身,跟從前的唯一分別,就是在家工作。”可以留在家,還是好的,他說,在雜誌社做外國專題時,有時候一整個星期也見不到女兒,“除了她睡著時”。

張帝莊寫文章,產量極大,最巔峰時,一星期寫稿7天,天天上萬字。他曾在文章寫道,“得和失總是相對的……失那樣,得這樣。”失掉與女兒相處的時間,但也因為工作開的眼界,他可以跟女兒分享的也特別多,“她喜歡聽爸爸說在非洲和外國的經歷,例如非洲人如何握手,印度人如何用擺頭表示‘是’”。

寫一本整全的兒童歷史書

小孩子總愛聽故事,張帝莊的女兒,或許都有聽白雪公主式的童話故事,不過更多的肯定是歷史故事。正如他在新書中說,“我們或者都聽過動人的故事,或者我們都為故事而開懷大笑,或者忍不住抽泣起來。有時候我們會問,有什麼比聽一個好故事更讓人回味的呢?答案是聽一個在過去真正發生過的好故事。”於是,他第一本寫的兒童書,順理成章就是人類歷史故事,文字淺易,語氣生動,就像有人把他跟女兒說故事的時候錄了音,然後用文字寫了出來。“歷史可以不艱深,也不應該冗長得讓孩子讀完就忘了。”張帝莊說,太太讀文科,歷史科考A,但到今天只記得1789年有法國大革命。

故事要精簡易記

他覺得,香港學生讀的歷史,一開始就太深入,“讀幾年才讀完一個所謂完整的歷史,哪會記得最初學的?”學到的歷史觀也不整全,“你知道秦始皇統一中國,但你知不知道在同一時期,西方也有個亞歷山大很了不起,地球的東西兩邊,本來就是同步發展。”為了女兒,他曾經四處找尋比較整全的兒童歷史書,本地的、中國的、外國的,“台灣有過一套系列書,不過總共十幾本,這麼長——”他張開手比劃,兩手距離足一米。

想孩子容易記得,張帝莊堅持故事要簡短。可是人類史再短也上萬年,我實在好奇,在壯闊的歷史裡,究竟如何取捨?他說,他用的是“簡單變長”法。在構思之初,他問自己,要一句講完人類歷史的話,會講什麼?“若只有一句,那就‘有地球,有生物,然後有人。’”長一點,一分鐘又如何?“我會再說,轉捩點在一萬年前,人類開始耕種;5000年前,耕種的人發明文字,我們從此可以瞭解人類發生過什麼事。往後,人類一直打來打去,然後進入現代,有科技,有民主。”

讀歷史,因而憤世,因而大愛

兩小時可以讀完的歷史書,就這樣一直從不同時代的重點開始,透過中國與西方的歷史人物,像擴充句子般豐富起來。秦始皇與亞歷山大、李世民與穆罕默德、乾隆與華盛頓,原來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裡,若那些時候已有飛機連繫全世界,他們準會相遇,就如今天的習近平與奧巴馬。這種中西對照的視野,來自他多年來的一種怪癖。“當年有了Excel,我開始把不同名人的出生日期輸入,Excel偉大在可以按一個掣便把日期順序起來。看到本來互不相干的人,原來在同一時期出現,好像看到什麼蛛絲馬一樣,很著迷。”

中西對照激發孩子以史為鑑

他期待,對照和比較能激起孩子的情緒,“中世紀的西方死氣沉沉,但在中國的唐宋好勁!”“牛頓讓西方發展加速,清朝皇帝卻不批准翻譯外國書給漢人閱讀,故步自封,有沒有搞錯!”他想像孩子會為人類的過去抱不平,因為他也曾經有過為民族歷史氣憤的年輕歲月,尤其痛恨清朝,“它比往時更封閉倒退,文字獄、遏制科研、階級觀念極重。漢朝皇帝與宦官談國事,都是一起跪坐,清朝卻要三跪九叩。康熙時代,西方開始有民主,牛頓把科學推至高峰,社會進步得很快,這邊的清朝有什麼呢,文字獄、不准翻譯外國書,人們無從得知外邊的世界原來已經這樣發達。”

因為氣憤,於是張帝莊更愛閱讀歷史,瞭解過去人類發生什麼事。年紀漸長,視野廣闊了,思想通透了,張帝莊說,我們常氣憤為什麼中國不及西方,只不過是我們把眼光只放在眼前,“若唐宋時期有彗星打落地球,歷史停在那個時刻,世人都會認為,唐宋最勁。不過彗星沒有來,現在我們說世界快末日,就只看到今時今刻,西方最強盛。”所以他認為,看歷史應該把視野再拉闊,從整個地球去看,“外國有好東西,中國何嘗沒有;中國有殘暴的片段,外國一樣有。人類邪惡殘忍血腥卑劣之事多不勝數,但客觀而言,人類同樣做過很多光輝之極的好事。”認真嚴肅一番過後,跟女兒說慣故事的他又把我拉回輕鬆的氣氛,“一個人,可以是‘大中國膠’,又可以是‘大世界膠’,哈哈哈”。

查證考工夫
爭議怎麼辦?

雖然是兒童書、故事書,不過張帝莊還是把它視為一本歷史書,查證歷史事實一絲不苟,記者尋根探究的本能派上用場。他說,校對花了很多時間,對於歷史,出版社的編輯也格外謹慎。例如耶穌、牛頓的出生年份,“我以為耶穌不是在公元元年出生是常識,但編輯有疑問,也顧及到看的小朋友也看不明白。”於是,他從頭向編輯解釋一遍。“牛頓的出生年份,若在網上查看,一般會找到兩個,1642年和1643年。牛頓出生的年代,人們用的曆法叫‘儒略曆’,是古羅馬的曆法。現在我們用的是‘格里曆’,跟儒略曆相差十天。”為什麼是十天呢?

日子存疑
兩手追查

張帝莊又說起故事來,“現在的曆法,四年一閏,然後每100年,計少一次閏年。但以前的人不會每百年減一次,於是變相計多了日子。人們發現曆法有不準確,那時的教王就認為唔對路,日照最短的冬至,應該是12月21日,但每100年就延遲一天,長此下去,冬至終會變成在年中的夏天才出現!於是他有天宣佈,翌日的日期,照數字倒減十日,15號變5號。”他說,他的書統一用格里曆,所以牛頓的生日是1643年1月4日,若套用儒略曆,牛頓則變成在1642年12月25日出生。他查史料查得多,心得也多,“若不放心的話,可以去查大英百科全書,有爭議的日子,它會寫兩個,後者的就是用格里曆計算的日子”。僅是一個年份,搬出的資料很大量,追尋對錯的過程也漫長,他笑說,“每個爭議點都可以另外寫一本書”,小朋友看的書,有個概念就好,始終都是那句,太艱深,會嚇跑他們的興趣。“我的女兒已看完初稿,說內容不難理解,還給出版社建議:小一小二,家長伴讀較好,三年級已可以自己看了。”

小女孩從房間裡探頭看客廳,好奇爸爸跟什麼人在這三小時裡不停談論自己,然後走到沙發的嬰兒車看望出生幾個月的弟弟。讀歷史,因而憤世,因而大愛,是張帝莊真實的體驗,也是他期盼下一代能學會的胸襟。

張帝莊談起新書,總把阿力掛在口邊。阿力是插畫師,書裡每頁都由他手畫,“他出了很多力,每一頁差不多都畫足一星期。”在他筆下,中外偉人都變成大頭人物,可愛之餘又像真,正是為吸引小朋友而設計。但記者認為,這書其實很值得大人仔細欣賞,人物背後的場景,每一頁都是一個舞台設計,而每個歷史人物都是舞台上的演員。張帝莊在書裡的自序就提及構思,“歷史是一個大舞台。舞台上的演員,表演十分精彩,我們鼓掌,有時為情節而激動。台下看的小朋友,躍躍欲試。總有一天,台下的小朋友,漸漸長大,又會成為歷史舞台上的角色。”(香港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