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朋友將愛丁堡描述成“像童話一般美麗的城市”，我怪他的審美觀遭旅遊指南、電視節目或大眾口味騎劫，與事實差距甚遠。愛丁堡給我的感覺是陰鬱的，像災難片裡遇難前夕的佈景，烏雲密佈，雨絲毫沒有預報地嘩啦落下，街道上零星的路人將黑色的長外套拉到頭上開始小跑，或紛紛打開手中早就預備好的黑色大雨傘。那是我記憶中的愛丁堡，永遠陰暗潮濕，像套上濾光鏡的攝像鏡頭，篩除陽光。

抵達愛丁堡後才知道愛丁堡是座鬼城，我拍案叫絕，心想比起“像童話一般美麗”，以“鬼城”形容愛丁堡要老實貼切許多。街上招徠遊客加入夜遊尋鬼之旅的旅遊配套比比皆是，彷彿入鬼域而不尋鬼是遊覽這座城所無法原諒的事。

旅行團走的路線是傳說中鬧鬼的歷史古跡——被荒置的南橋（South Bridge）地窖（19世紀時曾經是擁擠的貧民窟）、瘟疫患者被封鎖起來（以防瘟疫散播）的皇家大道（The Royal Mile）範圍。也許都是無法曝露在大太陽下的陰暗歷史，賤價的人命與卑劣的人性，於是與陰間扯上關係。不過即便沒有歷史的鋪陳，愛丁堡也具備所有成為鬼城的條件，這與它的天氣及建築有關。

將所有妖魔鬼怪關進不見天日的地底下，現實中的愛丁堡是缺乏色彩的世界。被煤煙嚴重燻黑的高樓配合著陰沉沉的天氣，世界突然變得悲觀又多愁善感起來。在愛丁堡，用來建築房子的材料屬於軟性砂岩，有輕易沾上污垢的特性。工業革命在石油還沒普及化之前到來，煤炭作為主要能量來源被大量燃燒，燻煙從一戶戶煙囪躡著手腳爬出來，隨著風向在空氣的粒子中穿梭，飄散到城裡的每個角落。它們像附帶著咒語的使者，頑強地覆蓋在房子的外牆上，決心用幾百年來製造一場視覺震撼。

“有關當局為什麼不清洗這些污垢？”這些顏色看起來頹廢晦澀，消磨意志力。我覺得自己要是在這裡住下來，沒多久就會患上憂鬱症。“愛丁堡在1995年列入世界文化遺產，這些建築已經不能隨便碰了。”波蘭籍的朋友說。她因為丈夫的緣故，搬到愛丁堡，和我一樣不適應英國陰晴不定的天氣和愛丁堡烏漆墨黑的建築。

那時候剛下過雨，我們走在牛門（Cowgate），屬於南橋的一部份，也是夜裡鬼魅出現的主要地段。“一個人走過這裡時我會害怕。”說完朋友打了一個哆嗦，我開始想像街上飄滿哀怨的亡魂。我們繞過街角，突然被梯級上蹲著吞雲吐霧的少女嚇了一跳。早上的空氣冰涼，那女生在梯級前曲捲成一團，臉色之蒼白就像剛從棺木裡走出來一樣，幾百年沒見過陽光，抽完這根煙還要回到地窖裡去。

錯覺福爾摩斯在這裡出沒……

喬治四世大橋（George IV Bridge）橫跨牛門而過，橋底形成了一道拱門。因為溫度與光線配搭得天衣無縫，我想起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及他在書中曾經於這種天氣及光線下穿過無數次的這種街道及拱門——他手中拿著雨傘提防天不作美，嘴上叼著煙斗，外套的口袋中露出手帕的小尖角，頭上一頂帽。他若有所思地走在灰濛濛的街道上，如果在夜裡，街燈會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一場懸疑案就要逐步被破解，警匪的追逐即將開始。我甚至錯覺福爾摩斯的背影穿過拱門，可惜柯南道爾雖然生長在愛丁堡，福爾摩斯卻以倫敦作背景。我為現實與想像的出入感到可惜，走在一旁的朋友說：“居住在愛丁堡，伊恩藍欽（Ian Rankin）筆下的場景都活了起來！”才察覺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本書，屬於這種天氣和光線。

儘管蘇格蘭人出名豪情仗義，愛丁堡人卻讓人感覺格外冰冷，也許又是無常的天氣和烏黑的建築惹的禍。咖啡的角色在這裡被黑啤酒取代，早晨大街上的酒吧內，不難看到以啤酒暖胃的人，讓人懷疑才剛睡醒，又急不及待要醉去？

愛丁堡唯一起到調劑視野作用的是七彩的蘇格蘭格子花紋傳統服裝，皇家大道上幾乎每間紀念品售賣店內都可以看見。格子花紋的褲襪、裙子、圍巾、雨傘等等，聽說只要區分格子花紋的款式和顏色就可以斷定對方來自蘇格蘭的哪個地方。要是看見穿著格子花紋裙的男人走在街上，遊客都難免相視會心一笑，傳統上男士裙底不穿內褲，讓人胡亂遐想一番。

在愛丁堡的幾天，天氣都在和我們玩追逐的遊戲。每每從窗口看是大晴天，穿好鞋子打開大門時天空又陰霾密佈了。鞋子這樣一穿一脫，出門的好心情盡毀。我在患上憂鬱症之前離開愛丁堡，出城之後竟然有拆除視野上那雙濾光鏡的感覺，外頭溫暖的陽光急著重新滲透，所有色彩重新組裝恢復正常，這才發現色彩均衡的世界原來如此美好。（馬來西亞星洲日報）